狂傲放言(1/1)
诛妖帝(NPH)狂傲放言
冬十二月二十六日。
自十月末始,京师便纷纷扬扬飘起了雪。许是民间冤屈太多,这雪愈下愈大,多地皆遭雪灾。朝廷的赈灾银亦如漫天雪花,不断地拨往受灾各地。
兰泽暗自思忖着近日户部的开支。
先是重建被火焚毁的宝观殿,估计耗费不少银两;而后又拨下大量赈灾银子,具体数目她亦不甚清楚。且辽东地区战火未熄,兵饷仍需按时发放,多年来战事不断,军费开支浩大,曾引得章慈太后大发雷霆,斥其为一群无用之徒。
数百载岁月流转,藩王子弟日益增多,各地成千上万的藩王后代,皆在等着朝廷发放俸禄,亦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
其余开支兰泽未曾细算。即便她心思缜密、即使算无遗策,奈何身为傀儡皇帝,也无能为力。
若想亲掌大权,更相当于自寻死路。
恰似她弹奏的《广陵散》,本是金戈铁马之音,却只能将锋芒潜藏,化作骤雨叩檐之声,不敢有丝毫锋芒显露。
残红遍地,内廷如往日般凄冷。
她一边忧心着宫外的采买之事,一边迈出邀月宫朱红的门槛。
原本是准备在宫内散散心,却听见前方的喧哗之声,兰泽放眼望去,原来是长廊上一群太监正在打骨牌。见皇帝到来,众人如鸟兽散,黑压压地跪伏在地。
兰泽见状,只觉好笑。
全常问询赶来邀月宫,跪地高呼:“万岁恕罪,都是奴才御下不严……”
兰泽并未动怒,她早已习惯了无权的日子。“并非你们御下有过,实乃我的过错。”她掀起眼皮,笑吟吟道,“全常,若让你将你的干儿子们尽数杖杀,你能否下定决心?”
见全常吓得双腿颤抖,兰泽再添了两句:“且去行刑罢,若力有不逮,你可唤其他孝子相助。”
全常面对此景,定然万分惊惶——毕竟他们眼中的兰泽,不过是个喜爱舞文弄墨、宽和待人的傀儡皇帝,今日怎会突然下令杖杀数十名太监?
待甄修证来到邀月宫时,只见全常在外面监督杖杀小太监。
甄修证心中顿感蹊跷,上前与全常搭话,全常称是兰泽下的命令,甄修证一时难以置信。
“他们究竟犯了何错,惹得陛下动怒?”
“唉!”全常乃是个中老手,叁言两语便将事情歪曲,“陛下说自己御下不严,故而要杀鸡儆猴。奴才心疼孩儿们,反倒惹陛下不悦,这才让奴才亲手杖杀啊——”
甄修证亦非愚笨之人,又追问了一遍:“他们到底犯了何事?”
“不过是私底下玩玩牌罢了……”
甄修证闻言,眉头紧锁。“你们所谓的玩牌,怕就是聚众赌博罢?”他阖上双眼,冷声道,“全公公,若你总爱掐头去尾、隐瞒真相,下场只怕不比你的干儿子们好到哪去。”
“甄大人!”全常脸色骤变。
论官位,甄修证还需向全常行礼,只因甄修证是太后的远戚,身份自然不同寻常。如今可好,这个死心眼的进士竟将真相道出。
“甄大人,你我同在御前当差,大家共事一场,你这般说话,叫咱家如何待你?你可别忘了,上次你能进宫伺候陛下,还是多亏了咱家的提携!”
“公公要说我忘恩负义?全公公,陛下往日是如何对待你们这些奴才、我们这些大臣的,我等心知肚明,若要颠倒黑白,也要看自己有几颗头罢!”
于甄修证与全常对话之时,兰泽正在邀月宫中稍做休息。她的目光虽落在摇曳的烛火上,心思却已飘远。
半炷香后,有一小太监入殿,伏地行礼,继而禀道:“启奏陛下,甄丹心求见。”
兰泽听闻甄丹心觐见,不禁面露讶色。
甄丹心谈及父亲病势沉重,理当侍奉榻前,怎会如此迅速进宫面见?
兰泽微怔之时,但见甄丹心脚步迟缓步入内殿,他一步一颤,如负千钧。待及至近前,烛光映照下,兰泽定睛一瞧,不由倒吸一口凉气。
昔日京城中声名远扬的风流雅士,如今竟形销骨立,面色青白,恍若遭受经年风霜摧折。
“你最近遭遇了什么事,怎么会这样憔悴?”
甄丹心伏地而跪,许久未语。
霎时殿内寂然,兰泽心头骤紧,凝目细观一番,但见他额角沁汗,似有痛楚。
而后,甄丹心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药方,双手颤抖着呈上。
兰泽狐疑地接过药方,一番展阅。
她虽不通岐黄之术,但药方之名,亦显示是绝嗣之方。
“你服用此药,故而谎称令尊染病吗?”
甄丹心低垂着头,冷汗顺颊而下,声音虽低却坚定答道:“并非如此,臣父亲确实是病了,但不是什么大病……”
“那你何苦自困于此?难道是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……你自幼饱读诗书,有时拘泥于礼义,怕不是太过迂腐吧?”
甄丹心闻言,缓缓抬头,目光坚定地与兰泽对视:“非也,微臣并非愚忠,微臣所为,皆为陛下,微臣不忍见陛下哀伤,亦不想与殿下情谊渐疏。”
殿内一时寂然。
兰泽百感交集。
“……你也知晓朕的心思。往日里,朕对你们做臣子的要求并不高,只需尽忠职守,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。你如今这般行事,倒让朕不知该如何处置了。”
“正因陛下仁善,微臣总想该为陛下做些什么。但陛下总提及君臣之礼,”他略作停顿,“……可于微臣心里,陛下更是微臣情之所寄。”
兰泽并未回应他这番话。
“这药伤身,朕总要为你谋个将来。”
甄丹心惊愕地抬起头。
“无论朕将来是否育有子女,你在朕心中的位置,都不会改变。假设我有子女,孩子的父亲只能是你,朕能给予的,也仅有这些承诺。”
甄丹心目泛泪光。
“多谢……多谢陛下。”
“你跟我出去走走吧。”
说要出去走走,也只是在邀月宫里走动。
甄丹心跟着她,二人登上了观月台。
月华如水,满目皎白。距离岁宴只有几天,兰泽却不能出宫,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参加岁宴。
她迎着风,半晌没有说话,走过翻飞的素纱,好似浸入湖泊霜雪,只有唇瓣是艳色的。
再度抬眼,甄丹心对上兰泽清冽的眼睛,却无法猜透她的心。
却听兰泽说:“我是不知如何自处的,我若厌恶你,跟你相处的每分每秒,我都会想吐,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折磨。”
甄丹心惶恐不已,他下意识向兰泽道歉:“陛下恕罪……”
“你没有错,这都是阴差阳错。朕早知母后的安排,只能听从,哪怕朕对你没有感觉,哪怕朕是皇帝,结果都是相同。朕今天对你说这么多,是想让你了解朕的一些想法而已。”
甄丹心被她的话刺得发颤。
他却无法怨恨兰泽,太后与少帝的博弈之间,他何尝不是棋子,只是他始终没有把这些当做奉令,他是真心想靠近兰泽。
“陛下究竟心仪何人呢?”
“事到如今,你还要问我这个?”
“如果陛下愿跟微臣说一些,若微臣有这个机会……”
“这并不重要,如果你一直在我面前说情爱之事,可以先行退下。你明知道母后对我做了什么,还要满口私情,”兰泽冷笑连连,“你们是当真该杀。”
她想破千千局。然而破千千局,需要天时地利人和,如果只等章慈太后放权,是断断不可能的。
似甄丹心这等将圣贤书倒背如流,开口闭口皆是仁义道德的儒生,终究难脱迂腐之气。若在太平年月,用来装点朝堂、教化百姓,倒不失为趁手的棋子。
可如今这乱局,要的是能斩开迷障的快刀,而非整日念叨“克己复礼”的酸儒,那些温良恭俭让的圣贤道理,解不开眼前的死结。
譬如当初被掷于地的流光剑。
该剑作为兰泽的佩剑,肯定有“见剑如见君”的说法。然则兰泽要的,不是旁人畏惧的天子象征,而是能无视皇权威压,只为她一人拔剑的胆魄。
这般人物,方能在她与太后的明争暗斗中,不计得失,不问对错,只认皇帝一人为主。那些见了御剑就惶恐的人物,终究是慑于皇权而已。
对方必须明知此剑代表天威,仍有为她而执的真心。
于《韩非子》的帝王叁术里,讲的就是作为皇帝的法、术、势。
法,是皇帝需要以法治理天下,赏罚必信,法不阿贵。
术,则是驾驭群臣,有用人之道,形名参同,看臣子是否言行一致。
势,亦是最简单、最好理解的。皇帝需要有权势、威严、威慑,令四海臣服。
此刻的兰泽还在沉思,却见甄丹心破釜沉舟似的跪在地上。
他目光炯炯,直视着兰泽的面容。
“臣接下来的大逆不道之言,但请陛下一听,若陛下动怒,还请勿牵连微臣的家人。”
“你说吧,我是什么人,你还不懂吗?”
甄丹心闻言,似乎悲恸。
“太后欲以孝道制衡君权,而《春秋》载郑伯克段于鄢中说明,忠孝之道,大不过社稷。”
“微臣认为,孝可移于君,忠可大于亲,”他说到此,镇静许多,“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,然圣人亦天地也,故而将万物、世人为刍狗,方能成圣,请陛下明鉴。”
甄修证这番话的意思,大概如下。
为君者当如天道般无情,将万物视为刍狗。白起坑赵卒四十万,天下终归于一统;始皇焚书坑儒,而书同文、车同轨——盖因非常之功,必待非常之人,非常之人,必行非常之事。
再譬如农人割麦,岂因一穗之折而辍其镰?战阵厮杀,安能为匹夫之死而止其戈?
昔日汉高祖弃子推车,唐太宗弑兄逼父,皆成千秋帝业。
所以帝王之道,终须无情。